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因為一款電子遊戲而重新關注伊拉克。

它叫《諾森德塔防》，是遊民星空發行的一款戰爭題材的塔防遊戲，來自於一家伊拉克的遊戲工作室。工作室的名字叫Northend Games，由奧馬爾和他的兩位朋友阿里和賽義夫組成。

從表面上看，《諾森德塔防》和Northend Games只是三個熱愛遊戲的開發者追逐夢想的產物。但在伊拉克，Northend Games是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遊戲工作室，而《諾森德塔防》自然就成了伊拉克的第一款國產商業遊戲。

但比起這款遊戲本身，我更想跟你聊聊一個戰火紛飛的動亂國度，以及這個國家中三個年輕人的遊戲故事。

伊拉克的眼淚

作為一個中東小國，伊拉克有太多令其他沒啥存在感的小國羨慕的響亮名頭——古巴比倫的繼承者，人類文明發源地之一，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的明珠，當然，他曾經還是個狂撒幣的中東石油佬。

但諷刺的是，真正讓這個國家在世界上狂刷存在感，並在大眾所熟知的原因並不是這些耀眼的光環，而是因為兩場被暴打的海灣戰爭。

第一次是因為刺頭伊拉克想要當老賴，拒絕償還科威特的債務，並覬覦後者的石油資源，最終選擇武裝侵占科威特，隨後便被以美、英為首的聯合國軍「教育」了一頓。

如果說因為入侵科威特單純是伊拉克作死，成就了美國「世界警察」名頭的同時還「保護」了科威特的石油和其他自然資源。那麼第二次海灣戰爭，伊拉克則完美演繹了小國在美國霸權下的悽慘境遇。

這次美國拿出了一小瓶酷似洗衣粉的不明物質，用伊拉克藏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並暗中支持恐怖分子的由頭，單方面想要將「和平」、「自由」與「民主」帶進伊拉克。

關於這場戰爭，背後的政治博弈相當複雜。總之，省流的說法就是動了美國心心念念的石油了——這不僅是世界上大部分國家的統一看法，甚至美國國內的媒體乾脆赤裸裸地稱其為「石油戰爭」。

2002年春，沉寂了十年，還沒從第一次海灣戰爭中緩過氣的伊拉克跳了出來，突然宣布準備放棄美元，以歐元結算石油貿易，里外里一句話：「爺不跟美國玩了！」

消息一出，舉世轟動，一大票跟美利堅不對付的石油出口國蠢蠢欲動，準備效仿伊拉克，狠狠滅一波美帝的囂張氣焰。尤其是俄羅斯與伊朗這兩位美國的死對頭，就差正式宣布緊隨伊拉克的腳步了。

對於伊拉克的統治者薩達姆而言，這個舉措能夠幫助伊拉克脫離美國對石油結算的壟斷，進而打破國內經濟發展的僵局，維護自己的獨裁統治；對於其他苦美久已的石油出口國來說，用歐元結算則能夠將石油貿易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在那時的歐盟看來，跟石油貿易搭上線，能夠大大提高歐元貨幣地位，讓一體化的歐洲在一超多強的新世界格局中更具話語權，地球齊唱《歡樂頌》的夢想似乎近在眼前。

站在人類大和諧的角度來看，薩達姆的出頭鳥行為怎麼看都是件大好事，大家就要贏麻了，除了一心想在中東「保護」（挖）石油的美利堅。

伊拉克的大膽舉動無疑是讓白宮破了大防。對於美國來說，不僅中東的石油不能丟，金融帝國的身份也讓美元國際貨幣的地位也不允許被撼動。

「既然薩達姆（伊拉克）不想體面，那麼我們就幫他體面。」

面對美帝與他盟友們的現代化打擊，伊拉克的命運早已註定，只能走向與十年前一樣的結局。即便是薩達姆把伊拉克的軍力吹成了「世界第四軍事強國」，也無法逃過被美帝降維打擊。

2003年4月9日，在戰爭開始的21天後，美軍坦克大搖大擺地開進了伊拉克的首都巴格達，薩達姆政權轟然倒台。

人類文明的發源地之一，在新世紀的第三個年頭就又遭戰火蹂躪，與過去的2000年別無二致。

當美國的政客們得意洋洋地向全世界宣布戰爭勝利，他們用不到一個月時間滅亡了一個國家的合法政府，再次刷新了「滅國記錄」，捍衛了「和平」與「民主」之時，伊拉克全國早已是斷壁殘垣。戰後統計中人員傷亡、經濟損失等一串串冰冷數字的背後，是一個正在走向崩壞的國家。

創傷

美帝的「民主」，從來不會讓任何國家獲得真正的和平，在伊拉克也一樣。

同二十年前蘇聯在阿富汗的境遇一般無二，薩達姆政權垮台後，美國同樣陷入了游擊戰的泥潭。即便美軍後來設法逮住了反抗軍的領袖薩達姆，但面對侵略者，北方的游擊隊依舊在山谷、在鄉村、在荒漠中堅持鬥爭。

只不過，屠龍的少年終究還是逃不脫成為惡龍的宿命。為了報復美軍，游擊隊策劃了多起針對新政府和美軍的恐怖襲擊，甚至不惜將成千上萬的同胞捲入其中。與此同時，游擊隊為了爭取到其他勢力的支持，還與敘利亞等國的反對勢力沆瀣一氣，不斷製造恐怖襲擊。甚至前些年臭名昭著，將中東攪得一團糟的恐怖組織ISIS，就有許多核心成員出自伊拉克的游擊隊。

常年戰亂、頻繁的經濟制裁使得原本盛產石油的伊拉克民不聊生。自戰爭以來，國家崩潰的經濟，居高不下的失業率，為恐怖分子提供了良好的滲透環境。就這樣，在美國人的反恐舉措下，伊拉克徹底變成了滋養恐怖主義的溫床。

暴亂、槍戰、暗殺、恐怖襲擊這些我們在遊戲中看到的景象，每天都在這片理應富饒的土地上輪番上演，成為了伊拉克人民的日常。對於生長在中國，參與過最大規模的「暴力事件」只是學生時代群架的我來說，這實在是難以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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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戰亂、恐怖主義橫行還只是伊拉克混亂的冰山一角。

開戰十年後，美國含淚吞下了苦果。在付出高昂的軍費和巨大的傷亡後，美國最終帶著石油撤出了伊拉克，但拖著疲憊身軀回家的美國大兵，留給伊拉克的並不是來時承諾的和平，而是一個不見曙光的爛攤子。

作為美國在中東樹立起的「民主典範」，伊拉克人民並沒有享受到美國政客鼓吹的民主與自由，反而每天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無論伊拉克還是美國，沒有多少政客想要關心伊拉克人民的掙扎。

在美國撤軍後，伊拉克也逐漸淡出了我們的視野，成了一個在各國的新聞里不怎麼出場的角色。伊拉克人民只得默默在被世界遺忘的邊緣舔舐戰爭留下的創傷。

事實上，伊拉克新政府也並不是毫無作為。在美國撤軍前夕，伊拉克政府高調宣布了他們的「五年經濟計劃」，該計劃共需要資金1860億美元，涉及2700多個項目。面對孱弱的經濟、動盪的政局和毫無購買力的人民，伊拉克只能以政府投資的方式嘗試擺脫依靠石油的單一經濟結構，將活力注入未來。

但現實總是殘酷的，多年的戰亂帶來的一系列後遺症使得伊拉克政府的財政情況嚴重惡化，再加上內部政治勢力四分五裂，政府根本無力兌現承諾，所謂的「五年計劃」到頭來還是成了一張「空頭支票」。

「這場戰爭至今沒有贏家，未來也不會再有」。

遊戲的「死亡之地」

剛聽到伊拉克有一個遊戲工作室，並且已經開發出了一款商業遊戲時，我是不敢相信的。

在我的潛意識裡，如果說非洲和拉美的個別國家是遊戲荒漠，那麼至今仍混亂不堪的伊拉克就如同「死亡之地」，飽受戰亂摧殘，經濟崩潰的伊拉克，理應不會有讓遊戲產業生根發芽的土壤。

但按照奧馬爾的說法，伊拉克的遊戲氛圍其實還算不錯。社會對電子遊戲並沒有偏見，也沒有所謂「電子海洛因」的說法。 由於伊拉克時常斷網，玩不了網絡遊戲，在這裡，不需要在線遊玩的單機遊戲都很受歡迎。如今在幾個大城市陸續接上光纖寬頻後，伊拉克玩家終於玩上了《戰地》的多人模式和一些心心念念的網絡遊戲。

說起來慚愧，奧馬爾等人的遊戲閱歷比我這個不稱職的遊戲編輯要豐富得多。奧馬爾與兩位好友都是從兒時開始便接觸電子遊戲，從《馬里奧》《俄羅斯方塊》等的紅白機上經典名作到世嘉MD的《真人快打》，再到後來的PS1與PC上的《英雄連》《使命召喚》等遊戲，單從遊戲經歷上，他們與其他國家的遊戲發燒友完全沒有差別。

如果只是單純聊遊戲，你甚至不會想到他們是來於自戰火紛飛的伊拉克。

受自小遊戲經歷的影響，奧馬爾、阿里和賽義夫萌生了做遊戲的想法，並在後來付諸實踐，踏上了遊戲開發者的道路。

不過三人的路並不好走，與熱鬧的遊戲氛圍相比，伊拉克的開發遊戲環境則不甚理想。

伊拉克人雖然對遊戲沒有偏見，但他們還是普遍認為電子遊戲並不能算一個養活家庭的途徑。因為社會極度動盪，伊拉克人更熱衷於醫生、公務員這樣穩定的「鐵飯碗」。另一方面，由於頻繁的戰亂，各國遊戲大廠都不願意進入伊拉克開展業務，遊戲無法在此形成一個完整的產業。在大部分伊拉克人的認知中，遊戲開發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概念，它根本無法與錢畫上等號。

「家人、朋友很難理解我們到底在做什麼」，在遊民的一次採訪中，奧馬爾的話語透露出深深的無奈，即便是現在遊戲已經上架Steam，賺到了第一桶金，這種不理解也依然存在。

在遊戲正式進入開發階段時，奧馬爾他們不僅要克服戰亂給生活帶來的困難，還要面對接踵而至的開發問題。

比如由於伊拉克沒有任何遊戲開發技術，奧馬爾三人只能依靠外網上公開的知識自行摸索；為了維持生活，他們不得不去電信公司再做一份工作，用業餘時間開發遊戲。還有停電更是家常便飯，工作室最倒霉的一次是因停電導致文件損毀，發生開發進度「時空回溯」的情景。

而比起隨時可能發生的戰亂，其他教派的刁難和一些不能觸碰的宗教禁令，上面這些只能算是「開胃菜」。由於伊拉克的宗教鬥爭和政治動盪，許多教派一直處於敵對狀態，奧馬爾他們不得不來回搬家躲避危險。

在遊戲上線前，奧馬爾三人曾經多次想過要放棄，當被問起支撐下來的原因時，我以為他們會說出「為了伊拉克的遊戲業」之類大格局的理由，但他們卻很坦然的回答：

「支撐我們的大概是對遊戲的熱愛吧。」

是的，他們堅持下來的原因只是因為「熱愛」。

未來

「希望所有的戰爭能夠停留在遊戲中。」

當看到奧馬爾在《諾森德塔防》的Steam頁面寫下的這句話時，平時很討厭煽情的我也沒辦法不為之動容，這是三位從兒時便遭受戰火，有過逃難等慘痛經歷的伊拉克人民對這個世界最美好的祝願。

因此在寫這篇稿子的時候，一個天真到不可思議的想法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也許，我是說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電子遊戲對於伊拉克會不會就像是足球之於阿根廷那樣，成為處在水深火熱生活中伊拉克人民的精神慰藉。

好吧，這聽起來很扯。不過仔細想想，現階段伊拉克能擁有第一款國產遊戲本身就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情。隨著《諾森德塔防》的持續曝光，Northend Games也受邀參與了伊拉克最大的IT展會，收穫了更多的關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已經是一次巨大的勝利。

誠然，未來很遙遠。或許在那時，電子遊戲還不能幫助伊拉克人民逃離苦難，但我相信它能讓外人透過遊戲看到伊拉克正在越來越好。

雖然這場戰爭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都沒有贏家，但在熱愛生活的伊拉克人始終並沒有忘卻對生活抱有希望，就像奧馬爾、阿里和賽義夫三人一樣，他們喜歡電子遊戲，無論面對怎樣的困境，都會努力做出他們心中的遊戲。

「戰爭使伊拉克人強大，伊拉克的未來一定更會美好。」我不知道伊拉克的未來將走向何方，但唯有奧馬爾說的這句話，我無比堅信。也祝願這個戰亂國度中的所有孩子，有一天能夠在沒有硝煙的天空下，盡情享受遊戲帶來的樂趣。